【短篇科幻小说】: 入秋 — 雷朝扬(原创)
十月近底,秋已经深了,转眼又是冬天。拖着厚重的保暖服,老韩敲响了门。
“南老大,我带了点货来,你给看看。”袋子一开,不少零零碎碎的小东西,“没几天就入冬了,得存点啊,您这,能不能匀点钚块出来。”
南老大扫了眼袋口,也没去细看,叹口气摆了摆手:“日子谁都不好过啊……”
不用再多说,老韩自己也明白,提上东西就走。他出来的时间已经太久了,四肢的末梢渐渐被冻的发麻。路上细数,能走的地方通通跑过一遍了,来来去去到头,袋子还是满满,唯一的收获还是老娘不知哪里弄来的两小块半钚。虽说纯度不高,但还是能救命。
“儿,拿去吧,我这里用不上。冬天千万过好些,屋子温度调高一点,不要委屈自己。”大暖营的人将钚块转交给老韩时,还捎上母亲的字条,“我这边很暖和。人多,人多就暖和。你们这些孩子好啊,自己弄个小炉子就能过活,不像我,老了,医生说受不住炉子的辐射,那就受不住呗,这边也好,人多,人多暖和……”母亲的字就像她现在的脑子一样,容易陷入重复,事情不多,就在嘴边或是纸上转来转去。
信上没说钚块是哪来的,老韩也想不通,但他总不可能不要。至于母亲没有亲自给他倒是正常,肯定是怕他不收。
就是老娘不知道,老韩要是不收,死在这个冬天也不奇怪。母亲那边的大暖营建在核电站正上,可以捉到一些本可能浪费的热量,也确实用不上这钚块。但老韩用的是私人的核热炉。钚块烧完,死在家里,也得耐心地等到尸臭味突破寒气的重重阻隔才能被人发现。棺材房,老百姓起外号也是很有讲究的。
“一切都好,钚块很足,没必要再给。别老是担心我这边,早就不是孩子了。多跟人说说话,多走动,少烦恼。以上。”回信也是习惯性的谎言,但总不能把自己的压力也压到老娘身上吧,操心大半辈子早就够了。传信那人虽然看着敷衍,但老韩也没什么别的路子。
就是不知道那钚到底是哪来的,现在上哪还能弄来钚块呢?
回到家打开炉子,温度勉强可以。老韩脱下头盔,以环抱的姿势让四肢尽快回复知觉。今天还顺便买了支药膏和几天的食物。钱倒是不缺,这年头大伙儿的钱没几个用得完的,毕竟真正能用来保暖的东西钱半多买不来。
左臂的溃烂处一次就涂上了半管药。上周开始的一点皮肤癌,老韩想尽办法都止不住,后来灵机一动,换个方向睡觉,范围扩大的趋势便有所缓和。他自然知道他的炉子有地方漏辐射,但也只能祈祷右臂能多撑段时间。
投进母亲送来的两块半钚,炉子显示的预计使用时间仍不能让老韩满意,只能将降无可降的温度再往下调一丝丝,睡觉时将炉子抱的更紧,假装上面的复合铅板完美无瑕,无视身体出现的种种症状。当然知道这是饮鸠止渴,但谁又不是呢?
又是一觉醒来。或许又有哪里出了问题,不过这也不是老韩能改变的。按三四十年前的那些网络小说的剧情,这时候老韩该拿出些传家的宝贝或者首饰准备典当。可惜重复无数次之后,老韩能拿出的东西就只剩下自己的一条贱命了,于是连同脸面一起打包,还能再苟延残喘一下。
炉子的复合铅板已经出现漏风,干脆就不要算了。老韩小心翼翼地关掉炉子,在面墙的一端取下几块铅条,点了点,又多拿了几块,装进包里,出门。
他没有去找南老大那类人。既然是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,就一定得多换些钚块才行。至于搭些人情、丢点面子倒是次要,甩卖全部家当时,尊严也常常在货架上。
路边找了辆自行车,拨拉拨拉轮子去净冰溜,老韩向上城区骑去。一路上,他总觉得车把手的冰刺划透了他的手套。
上城区,学术园某个门口,老韩连叹了几口气,才将手伸向熟悉地让他觉得有些可耻的门铃。
“诶,是韩哥啊。”开门的是个略带书卷气的青年,单是从气质上就和老韩显着不在同一基调。
“真是不好意思,老是来打扰你工作。”老韩笑嘻嘻打个招呼,青年眼镜下的尴尬与为难老韩就和那门铃一样熟悉。
“没事,有什么直说吧,我……尽量帮。”就和之前的无数次一样,青年直截了当地向老韩说到,只是同样的,语气要比上一次要来的艰难些。
“我这边拆了一些铅板,你看看,能不能帮我去换些什么东西,最好能有点钚块,你知道的,现在已经入秋了。”
青年一看就知道那是刚刚从炉子上拆下的,心里又是一阵无奈,好端端的一个人已经被逼到这种境地了:“韩哥,我父亲虽然只带了你一年,不过他一直觉得你是个难得的学生,要不是后来转向文学……”
“那些事情就别再提了吧。”老韩连忙打断。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只是教过自己一年书的老师的儿子求助,这事有多不要脸老韩自己心里有数。可这又能怎样?勉强称得上和老韩有关系的上城人就这么一个,不来找他就得冻死,就这么简单。
“我老韩现在已经没脸再让你叫哥了,今天真的算是求求你,我能不能活过今年就看你了。”这孩子心软,老韩知道。反复利用令人不齿,老韩也知道。
青年几番犹豫,最终还是败下阵来:“这样吧,我去发个邮件申请物资更换,你去总仓库把铅板给他们,他们能给你换些钚块,我能做的最多也就这样了。”
至于之后怎么道谢,怎么感激涕零,老韩出门后便不想再记起,想到以后真再到山穷水尽时还得来这,老韩心里又是一阵恶心。
浑浑噩噩到了总仓库,车把上的冰刺老韩抠了一路,却还是不干净,算了。
“你好,我是来换东西的,之前有过申请。”
“我查一下,韩梓涵,是吧?身份证看一下。”
恭恭敬敬递上身份证,那人还是不肯痛快:“要换钚块?这个申请的研究员不是搞可控聚变研究的吗?要钚干嘛?”
“我哪知道啊,我就是个跑腿的。”老韩面上陪着笑,却能从尚未冻僵的四肢中感受到心脏的跳动。
“该不会是拿去倒卖的吧?”一脸的怀疑。
“不会的,不会的。”
总之钚块是拿到手了,老韩如获新生,抛下之前的复杂心情,蹬着车回了他的棺材房。回家之后投入新得来的命根子,满心欢喜地看着预计使用时间逐渐跳动,最后停在了一月底,几番波动还是没到二月。
不过够了,一月底,气温已经勉强可以出门,到时候再想办法吧。就是不知道老娘的钚是哪里弄来的,有机会也去找一点。
十一月初,老韩收到讣告,他的母亲死于癌症。甚至没什么伤心或是难过,毕竟老韩不觉得现在的日子一定比死后更好,癌症的死法也是正常,或许不久之后老韩就会以同样的方式去陪伴她,唯一的遗憾就是不知道那两块钚是哪来的。
……或许和他的一样,是拿一条贱命搭上一张老脸换来的吧。